城北圣善寺,原是长平的皇族寺庙,春赏碧桃秋赏金菊的佳处,如今却住满了流离失所的京中贵族。

身上包扎着许多纱布的凤初躺在其中一间禅房里,双眸紧闭,脸消瘦了许多。照顾他的小沙弥说他每日清醒的时候也不过一个时辰,且不知何时会醒来,大夫说只能听天由命了。

小沙弥还说他被送来的时候穿着战甲,甲衣上附着一层血污,听说杀了许多人。这等污浊之人原不该送来这里,但是少宰的妹妹强行将人送进来,他们也没法子,希望我能带他走,将位置腾出来留给其他善人。

污浊之人?

手刃仇人算是罪业么?

凤初是最不爱舞刀弄枪的人,他一贯只爱风月,伤成这样,这些人竟然只嫌弃他污浊。

我真希望能带他走,可我能带他到哪里去呢?

若我有地方可以去,我就能恶狠狠地对这个喋喋不休的小沙弥说闭嘴。

可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安置他。

“你是谁?”背后传来熟悉的女声。

我转过身去,看见了依然华贵逼人的裴仪,气氛低沉的圣善寺都因她而鲜亮了许多。

数月不见,她还是原来的样子。

“云好多了,立即认出了我。

裴仪手里端着一个托盘,里面放着药膏;她身后是两名抬着清水的仆从。

我点了点头,疑惑地问:“贵女们也要照顾城里的伤员么?”

我认识的裴仪可不是这么爱管闲事的人。

她高傲地抬起下巴:“我才不管别人,我只管凤初。你让让——”她将我挤到一边,在凤初身前跪坐下来,放下药膏。

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,为什么穿成这个样子?”裴仪嫌弃又不走心地同我寒暄了两句。“我要给他换药了,你先回避一下,等我换好再和你叙旧。”她十分理所当然地撵我出去。

我看了看她脑后——还是闺中少女的发式。

“你们订婚了?”

这件事凤初可没有告诉我,可是以他的个性,怎么会喜欢裴仪呢?

“等他醒了我们就订婚。”裴仪满不在乎地说。

我有点懵,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。

“凤初救了我,我看上他了。照顾了他这么久,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完了,他若醒来,不和我订婚,还能和谁呢?”裴仪难得这么耐心地同我解释一件事,继而又很警惕地看着我:“你已经嫁人了,可不能再看上凤初。”

那眼神,像一只叼着鱼干不松口的猫。

啥?

这都是什么跟什么?

我很快缓过神来,意识到裴仪是喜欢上凤初了,怕我跟她抢。

我和凤初若是相互喜欢,当初我又何必嫁给忆良呢?她真是想多了。

“为什么把他放在这里?”她是皱眉君的妹妹,应当有更好的选择。“这里的和尚似乎不太欢迎他。”

“这里的佛比较灵啊。”裴仪难以置信地望着我,仿似我是个白痴:“有佛光普照,凤初才能更快好起来。”

原来是这个缘故。

可这里的和尚并不很慈悲为怀,佛又怎么会灵?

“我要换药了。”裴仪再次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。

我还能说什么呢?她毕竟是在照顾我仅剩的亲人。

“我阿爹阿娘……他们在哪,你知道么?”先前忘记问皱眉君,本想问凤初的,可凤初昏迷不醒。

裴仪怔了怔,口气柔和了许多:“他们在京城。”

只是在京城,不言生死。

认识她多年,大约这是最体贴我的时刻。

“谢谢你照顾凤初。”我向她深深地弓下腰去,转身离开。

圣善寺不远处便是皇帝的行宫,我等了一刻钟,等到了陈似道。

陈似道年届五旬,有些瘦,蓄着长须,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。因着忆良让我来找他,便觉得他看来十分可亲,眼中透着睿智。

可就算这样,当初忆良回京求援,这个人并没有帮他,我不明白为什么忆良还会信他。

皱眉君将消息带给了皇帝陛下,朝中重臣自然也就知道了,对我的到来陈似道没有丝毫惊讶。

“陛下已安排了人马,你放心吧,少白吉人天相,一定不会有事。”他看起来对忆良十分信任:“怪不得蛮子一直没有攻打陪都,原来是在等援兵,幸好被你们碰上了。”

我不敢说任何不详的话,怕它成真。我不能再承受任何坏消息。

“那是当然。”我笑道:“陈大学士可知军队在哪里集合?”

“忆夫人能有此心,想必少白会很高兴,但若忆夫人能安然地留在这里,我想他会更开心。”

他的阻拦在我意料之中,但我有我的坚持:“我穿着这身甲衣,随他千里迢迢来到长平,不是为了傻乎乎地等。”

陈似道捋着长须,笑了笑:“忆夫人与传闻稍有不同,少白是个有福气的孩子。”

“是我三生有幸,此生才能遇到他。”我平静地说道:“军队从哪里出发?”

这一回他没有再拦我。

“少白将来若是恨我也没法子了。”他叹道,抬手指向西边:“西门那边。——别跑错了,还有一队人要去偷袭京城,跟错了边你可就跑远了。”

“京城?”我收回抬起的脚,惊异地望着他。

“蛮子要攻下长平,京城便不会留太多人,正是反攻的好时机。”陈似道耐心地解释道。

一边是救援和阻击,一边是反攻。

一边是忆良,一边是阿爹和阿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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